由侦探阁提供的《沧海楼》的“第三十七章:谈笑宽仇念,白日照孤城”,希望你喜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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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沈……沈千长!”
墙角处击掌之人正是千夫长沈东流。
沈东流刚回关上不久,此刻已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。内衬一副牛皮软甲,左右肋各四只铜环相配,走路时有清脆的碰撞之声;外罩着齐膝长短的雪色绒氅,胸前刺着一束千瓣桃花。倒似是与这朴实粗砺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他这双桃花眼只是在卢小云身上一扫,便似乎可以洞穿内心的一切真实与虚伪,令卢小云的心思无处遁形。
沈东流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柄,迈步走到卢小云面前,笑着问道:“你叫卢小云?”
卢小云连忙颔首应道:“正是。”
沈东流点了点头,依旧面含微笑地说道:“你且莫要紧张,我在回城时听将军说起你,心中便有几分好奇,于是才来城头看看。”
卢小云抱拳答道:“属下何德何能,值得将军挂在嘴边。”他虽然口中如此回答,心里却忍不住泛起阵阵惊喜之情,看来前半夜那番交谈与那支利箭终究还是起了作用。
沈东流却突然问道:“可否将你的长弓借我一观?”
卢小云闻言一愣,心中摸不清沈千长的用意,只得将背后的长弓取下,以双手递给沈东流;沈东流也以双手接弓,借着黎明前朦胧的月色细细端详。见这张弓以龙纹紫杉为弓背,以九股鹿筋为弓弦,弓梢处正插着一支白色雕翎。
沈东流眼前一亮,不由得出言赞道:“真是一张好弓!”
卢小云也笑了,似乎提及“弓矢”二字他便会轻松许多,只见他稳稳说道:“沈千长慧眼识珠,这确实是一张好弓。”
沈东流望着他又问道:“你可是来自青玄州双河郡芦花港?”
卢小云一惊,说道:“沈千长如何得知?”
沈东流笑道:“江湖中能用此弓者,又是姓卢,除了大名鼎鼎的芦花港之外,又有谁呢?”
卢小云点了点头道:“不错,属下确是芦花港人氏。”
沈东流继续问道:“不知卢俊杰员外是你何人?”
耳听到“卢俊杰”三字,卢小云的腰板下意识挺拔笔直,面上却掠过一丝悲色,沉声答道:“正是属下之先父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沈东流恍然道,突然间惊觉此言不妥,“等等……先父?”
卢小云想起往事,不由得悲从心底涌来,眼眶刹那间从白转红,声音哽咽着说道:“先父亡故已有半年之久。”
沈东流皱眉思虑道:“令尊年方五旬,又常年习武身体康健,如何便突然故去了?”
卢小云十分痛苦地说道:“先父生前十分康健,他并非因患病与衰老而故,而是……而是遭人毒手!”
沈东流也惊呼道:“令尊弓刀称双绝,威震双河郡,芦花港又是易守难攻之地,港内神射手少说也有三百人。谁能杀的了他?”
话说至此,卢小云脸上的情绪陡然由悲痛转为愤怒,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若是从外向内进攻,芦花港自然是地势险要、易守难攻;可要是从内向外起事,芦花港便是如纸糊的一般,一吹即破、一碰就倒!”
沈东流默然不语,只得伸手拍了拍卢小云,以示宽慰之意。既然是“从内向外起事”,便也是卢小云的
家事,自己当然也无法再做追问了。
可卢小云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,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“是我那个外表忠厚,实则奸诈的二叔卢俊雄,先父平日待他不薄,我与兄弟们对他也多有尊敬。谁知他却私藏歹心,竟于暗中勾结外贼突袭我芦花港,可怜先父他……”
卢小云几乎将胸中的憋闷一股脑倾倒出来,心底积郁已久的故事讲完,他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。
沈东流耳中听着,心里已能勾勒出画面,那正是一家老小其乐融融之时,却被自己最亲切、最信任的兄弟从背后捅了一刀,这该是何等凄惨震惊又难以置信的事情。只怕卢员外临死之时都无法瞑目——而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卢小云,心中又要承受多重的痛苦与愤懑?
又过了少顷,沈东流方才问道:“这些事情你可曾与旁人提及?”
卢小云摇了摇头,说道:“今夜之前,属下从未提及。”
沈东流说道:“说出来也许心情能好些。”
卢小云又呼出一口寒气,绵长缥缈的白雾悠悠转转,顷刻间消散于无形,随后低声说道:“沈千长说得对,此刻属下确实舒畅了些。”
沈东流话锋一转,说道:“我记得你正是半年前来到关上。”
卢小云点头应道:“自那时起我便无所依靠,又不甘心寄身于其他势力,卢俊雄那狗贼又派人追杀得紧,真可谓上天无路、入地无门。也正是那时听说镇远关自绝于中原,想来狗贼纵是手眼通天,也绝然追不到此处,我便只得来到关城避难了。”
沈东流问道:“那你就不想报仇了吗?”
卢小云咬牙说道:“当然想,无时无刻不想,这张家传的‘白羽九弦弓’日夜不离我身,便是为了提醒自己,莫要忘了这桩血海深仇!”
沈东流说道:“可镇远关自绝于中原,与六州一道之间往来极少,若有关中军卒出现于中原,便会被当做逃兵论处,再无立锥之可能——你又如何能报得此仇?”
卢小云苦笑道:“属下当时只顾逃命,之后当如何报仇还未曾打算。”
他不敢将心底的计划和盘托出——那些话只能说与自己的部下听——经历过亲人叛离、骨肉相残的人间惨剧,卢小云虽然只有二十岁出头,却再难对旁人产生信任。更何况他的计划本就有些天方夜谭。
沈东流沉吟半晌,突然问道:“你现在归何人管辖?”
卢小云答道:“属下现为戈千长部下任一队长。”
沈东流笑道:“可愿调至我的麾下?”
卢小云闻言愣怔,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。沈东流这冷不防的一问太过突兀,如同向空地劈出虚无一刀,令他有些手足无措。
沈东流看出他的疑惑,于是笑着说道:“我在中原有一位朋友,报仇之事他可助你一臂之力。此番北境战事吃紧,我虽然无法脱身,以他的脾性却不会坐视不理。到那时,便可将你托付于他。”
卢小云眼前一亮,急忙问道:“不知此人是谁?”
沈东流望向关城以南,一双桃花眼中绽放烁烁光华,嘴角的笑容几乎要将唇边飞雪融化,他说道:“此人姓陈、名亢、字玄野,乃是
沧海楼的主事掌柜。”
卢小云恍然说道:“我曾听过
沧海楼的名字,先父曾说那里是江湖之眼,消息灵通、手段神秘,江湖中多是只闻其名、未见其人。属下却不知其掌柜名叫陈玄野。”
沈东流点了点头说道:“我这位朋友虽然手段高明,却是行事低调、万物不争,故而江湖中只知有
沧海楼,却不知有陈玄野。但也正因如此,他是将你带回中原的最佳人选了。”
言至于此,卢小云突然双膝跪倒,语气激动震颤以至哽咽道:“此仇若能得报,沈千长于属下便有天地父母之恩,属下这条命便也是千长的了!”说罢作势就要伏地叩首。
沈东流笑着将他拉起,随即肃然说道:“你且慢些道谢,眼下战事愈发紧迫,昨日飞熊国蒙烈的援军已至,想必殷白原的十万铁骑不日也将兵临城下,这番战事你、我乃至总兵大人都没有必定生还的把握,报仇之事究竟如何还未可知。”
卢小云颔首称是,神思却有些飘忽渺渺,想到先父惨死时的形状,心底便又是一阵绞痛,他忽然想起一事,连忙拱手问道:“沈千长,此事当如何向戈千长说起?”
沈东流笑道:“此事无妨,我会给戈兄一个难以拒绝的条件,你只需安心守城即可。”言毕,沈东流拍了拍卢小云的肩头,双手负于背后从他身边绕过,缓缓地向城下走去。
卢小云揉了揉眼睛,只觉得一桩心事终可以暂时搁下,头脑中紧绷的弓弦一松,疲倦之感便从心底涌向四肢百骸。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,身上背负的事情已是太多,又昼夜守城巡视不休,体力与精力皆已近于干涸了。
“小云。”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。
惊回首时,卢小云望见马道回转处,千夫长沈东流正向自己招手。
只见沈东流依然笑着说道:“你看,天已亮了。”
卢小云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去,见东北方的天空已泛起一抹苍白,将漫天黑魇驱赶地无处可藏,一丝淡淡的日光从山后爬出,竟是北境这些日久违的晴天。那些零散细碎的日光洒在身上,并不能使人生出半点暖意,却可以激起人心底最后的希望。
是啊,希望。
卢小云握紧手中的弓背,指骨关节因寒凉与力度而渐渐泛白。
“希望,希望,希望。”他喃喃低语道。
这是多久都没有出现在心底的词语了。